神偷探案录:毒圣朱雀(四)
本文为VIP专属作品。
前情请看《神偷探案录:毒圣朱雀(三)》
深夜,雪鹤走上了街头。
她那双穿着特制靴子的腿轻轻巧巧地落到青石板路面上,垫了软底的靴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到现在为止,她仍然没有找到黎真。
雪鹤小心翼翼地在街头行走着——她其实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畏,她毕竟是滇族人,京城对她而言是纯粹的异乡,她凡事都要谨慎。
她小心地踱步到了捕快们栖身的衙门处。
雪鹤其实是个凶狠但是短虑的人,京城中发生过的其他事情她都没怎么往心上放,她只想赶紧找到黎真,然后带他回滇州。
雪鹤的眉心猛地一跳——她看到距离衙门不远处,一个穿着捕快制服的人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阴影里,他行走速度极快,显然并不是寻常的捕快。
而他的背上背着一个人!
雪鹤来不及思考,立刻追了上去。
她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个人的踪迹——他并不高大,身形堪称清瘦,但是显然很有力量,而他背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黑发披散——
之中赫然有一缕银发!
黎真!
雪鹤当即窜了出去,恐怖的景象发生了,一只只蝎子从她的白色裙裾之中钻出,直接追向两人!
千钧一发间,捕快背上的黎真突然动了,他猛地跃向一边,而捕快竟然也没有追他,二人分成两个方向,猛地开始奔逃。
“可恶!”雪鹤左看右看,她一方面想要抓住黎真,一方面又不想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看到毒圣真面目的时机,短暂地犹豫过后,她狠狠地一咬牙,抬手一指,蝎子们便全都前仆后继地朝捕快奔逃的方向追去,而雪鹤自己则冲向另一个方向。
“黎真!”她大喝道。
黎真完全不回头,只是继续奔逃。
雪鹤正要继续追去,突然听到了身后有剑风掠空的声音。
她惊得花容失色,连忙向一边闪去,长剑割下了她长裙的一角,白色的布料翻飞起来,像一只骤然腾上夜空的鸽子。
毒圣回来了!
与此同时,前面的黎真猛地回身,他掏出匕首向自己的手腕割去,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一时间追在捕快身后的蝎子们全都停住了,接着,它们连连后退。
雪鹤震惊地望着眼前发中有两缕银丝的人,“你不是黎真!”
那人平静地笑笑,看向那些连连后退的蝎子,“你的蛊比黎真的那些蛇要更怕我的血——他果然比你强。”
雪鹤恼怒道:“你是谁?!你见过黎真对不对?!”
“察秋司林昭行。”那人轻描淡写道,他发上两缕银丝是由严玉之配了染料染出来的,“不过论动手的话,姑娘还是提防着点另外一个人吧。”
雪鹤震惊地回头望去,谢天澜一剑破空,已经直逼眼前。
然而雪鹤的袖中立刻钻出更多的蝎子,蝎子们凌空跳上剑尖,顺着剑身向谢天澜爬去。
谢天澜不意雪鹤身上还有蛊,她震惊地一抖剑身,却发现蝎子们似乎完全没有重量,根本无法被抖下去。
她只好猛地一甩手,将剑甩了出去。
雪鹤冷笑一声,“你已经没有剑了!”
“是么?”她的身后,林昭行不慌不忙地叹了口气,“倾国剑客,当以万物为剑。”
林昭行的话让雪鹤短暂地分了一下神,在她来得及再望向谢天澜的一瞬,胸口仿佛被凌空扫了一棍,雪鹤一口血吐出来,倒飞了出去。
谢天澜飞身跟上,凌空两指,直接封住了雪鹤的大穴。
雪鹤躺在地上,她的身体全都动不了了,只能艰难地将眼珠转向谢天澜的方向。
谢天澜的手中是一截顺手从地上捡起的枯枝,那枯枝细得像一根荆条,很难想象在谢天澜的手中竟有那么大的力量。
林昭行快步走向被谢天澜甩到一边去的剑,蝎子在他身上血腥味的威慑之下快速地规避着,他捡起剑,递还给谢天澜。
谢天澜收剑入鞘,一把拎起雪鹤。
二人又是一轮急速飞奔,回到了严玉之的那座私宅。
谢天澜把雪鹤拎到一个空屋里,林昭行跟进去,关上了门。
雪鹤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竭力地压制着眼中的惊恐。
林昭行站在门边,他想了想,从腰间拿出那块乌木牌,扬起来让雪鹤看清楚。
“我可以以这个东西命令你么?”
雪鹤沉默了片刻。
良久,她说:“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我听说了盗门之子的传言,但我并没有当真,你们中原人诡计多端,官员和官员之间明争暗斗,我只当这次也只是拿这个名头栽赃而已。”
林昭行发现雪鹤的汉语说得并不算好,正常情况下听不出来什么,但是“诡计多端”“明争暗斗”这样的成语经她的嘴说出来时,腔调就开始走板。
这样一个连中原官话都说不好、对中原的风土人情完全不熟悉的滇族人,怎么会能查出毒圣隐藏在捕快之中?
雪鹤并不知道林昭行的心理活动,只是继续道:“可是现在拿这个东西命令我已经没有用了——这个东西是给盗门里那些有信仰的人看的,可我已经没有了,我从来就没有过。”
“是么?”林昭行也不吃惊,审讯这种事情,从来急不得,所以他只是不紧不慢道,“那么你既然不认可柳天舒的信仰,你心中的盗门又是什么样的?”
“没有怎么样,我只是一个盗贼而已,想那么大的问题做什么?我只要守住我们的利益,你这样的大官不懂。”
林昭行看了一眼雪鹤,轻声道:“是啊,我不懂。”
“那么我接下来的话你听一耳朵就够了,不用当真。”
“毒圣和巫圣之间产生了利益的纠纷——我猜是因为滇州太穷了,留不住人,于是很多原本在巫圣势力范围之下的滇民们跋涉了出来,四处流浪,占用了一些盗村。而这些盗村原本是属于毒圣的,这两方的村民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斗争逐渐扩大升级,变成了毒圣与巫圣之间的斗争。”
雪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隐隐震惊。
她是个心思很简单的女人,凶狠有余,智慧不足,林昭行这一番话和现实情况说得几乎分毫不差,这对雪鹤而言极其不可思议。
林昭行看出了雪鹤眼中的惊惧,但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道:“黎真是一个滇族的用蛊高手,但他并不是盗门中的人,滇族和盗门的关系大概可以概括为——有一些滇族人加入了盗门,成为了巫圣的人,但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就只是和盗门完全没有关系的普通人。
“这些人虽然没有加入盗门,但同样有可能出绝顶的蛊术高手,而黎真就是这样的一个用蛊高手。巫圣想把他吸纳进自己的势力,但是毒圣却提前发现了这个人。对于毒圣而言,此人简直如同瑰宝——毕竟在之前的斗争中,毒圣大概吃了很多巫圣这边蛊的亏,而有了黎真的存在,他这边就也拥有了蛊术,不必再惧怕巫圣。
“而你,你是巫圣手下的一个人——当然不会是巫圣本人了,我相信巫圣的蛊术水平不会比黎真差这么多。
“效忠巫圣的你发现黎真被毒圣的人劫走后勃然大怒,于是赶来了京城,你不知道毒圣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是个捕快,于是只能一个个排除,分不清是不是的就先全都杀掉。这样如果杀对了,就是除掉了毒圣,如果杀错了,对毒圣也起到了极大的威慑作用,可以让他在恐惧的情况下交出黎真,对不对?”
雪鹤微微地颤抖起来。
眼前的这个人太过可怕了。
他明明是个纯粹的外人,说起这些事时却仿佛都是亲眼所见。
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
林昭行看出雪鹤的心理防线已接近崩溃,于是他不动声色道:“但是你行事非常鲁莽。”
雪鹤在经历了巨大的惊惧之后,已经难以保持情绪的平静,闻言直接恼怒道:“我哪里鲁莽?!”
“你异想天开,根本就没有毒圣藏在捕快之中的证据就大开杀戒,完全是一项无用功。”这一次,林昭行的声音开始带了些阴阳怪气的讽刺。
“我当然有!”
雪鹤上钩了。
“我从进入中原起一直问,那些人工作的方式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就是捕快!”
“什么就这样的那样的,你看你根本说不清楚。”林昭行声音中的讽刺声更盛。
“就是这样的!”雪鹤的脸涨红了起来。
她的确是很难描述清楚,她的汉语并不好,日常的句子虽然听上去和汉人差不多,但是描述起专业一些的东西时就费力了起来。
何况她确实也说不清楚这项工作,滇州很乱,并没有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在他们那里杀人都是很普通的事情,两户人家一言不合就开始械斗,官府的力量在那里很薄弱,根本没有人管。
她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刚刚林昭行说过的一个词。
“证据!”她大声道,“就是找证据!”
谢天澜完全不明白这个异族女人在嚷嚷些什么,然而一边林昭行的脸色猛地变了。
他像明白了某些极为了不得的事一样惊惧到无以复加,以至于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在院子里大口地呼吸着。
谢天澜吃了一惊,她找来一条结实的绳索将雪鹤绑好后,连忙追了出去。
“林大人!”谢天澜低声道,“怎么了?!”
“我明白了。”林昭行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气息,“我明白了。”
“全串起来了……全串起来了……”
所有解释不了的地方,全都通顺了。
月光如水地照耀下来。
在林昭行和谢天澜去衙门附近引雪鹤现身的同时,清宝也悄无声息地做了一件事。
她在这个城内没有太多的力量,但起码有一个人,是她可以用的。
“小严小严。”清宝披着衣服叩叩严玉之的门。
严玉之吓了一跳,“天啊我的姐姐,你怎么下床了?林昭行非得杀了我不可。”
其实肋骨断了倒是不太影响行动,不过以林昭行的紧张程度来看,严玉之觉得自己应该把清宝锁在床上,一动都不许让她动,生怕她动一下就让骨头愈合的时间变慢了。
“你来我房间。”清宝小声道。
严玉之一头雾水地跟着她去了房间,结果刚一进门,可怜的严玉之就“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是谁!”
清宝的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乌黑的墨发一直垂到床下,里面有两缕白发灿烂如鎏银。
“这就是毒圣和巫圣两边都在抢的人,但是他现在受伤了,你能救他吗?”
“我的妈呀,毒圣和巫圣都在抢的人?!那姑奶奶你是怎么把他搞到这来的啊?!”
“不是我弄的。”清宝小声道,“是我师父。”
她看了看窗边,那个吊儿郎当的黑衣蒙面侠完成了徒儿的请求,已经事不关己地拍拍屁股走人了。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严玉之吓得都快结巴了。
这个就更难以讲清了……清宝苦恼地拍拍头,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师父的能力她是知道的,他为了寻找青龙,也有许多自己的暗线,这些暗线没能找到青龙,倒是机缘巧合,在某个小巷里发现了一个受伤的滇族男人。
暗线们将这个消息报给了师父,师父就不紧不慢地背着手来清宝这块儿溜达了一圈,“人你要么?”
清宝眼睛亮得像启明星一样,“说什么废话呢!当然要!”
“啧啧,一个美男子不够,还要两个,小贼真是贪心不足。”
师父这个男人嘴上虽然不靠谱,行动上却是老老实实地把黎真背了过来。
一根弩箭从黎真的左肩穿了过去,箭上明显带毒,黎真的嘴唇泛着乌紫色。
“我我我不敢给他治!”严玉之仍然在结巴,“林昭行和谢天澜都不在,他杀了我们就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他不会的。”清宝小心地转向床上躺着的男人,“严太医是个大夫,大——夫——知道吗?就是给人治病的,他不会伤害你的。”
黎真静静地看着二人,他竟然还能维持着相对清醒的意识。
严玉之发现,这个异族男人的眼睛清澈得不夹杂一点尘埃。
他莫名地就相信了这个不知从哪来的黎真,严玉之小心地蹭过去,开始检查黎真肩上的伤。
“好厉害的毒——但是可以解,不像彻骨寒那么棘手。”
听到彻骨寒时,清宝的眼神黯了黯,不过她随即问黎真:“你怎么能撑住的?”
片刻的寂静,然后黎真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至极,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磁性,“蛊。”
清宝明白了。
毒和蛊是两种可以彼此制衡的东西,就像林昭行血中的百毒之王彻骨寒可以镇压蛊一样,黎真强悍至极的蛊术也可以压制住大部分的毒。
严玉之找来了一堆瓶瓶罐罐,开始配置解药,而这个时候,林昭行和谢天澜已经完成了对雪鹤的审讯,走了进来。
林昭行本来是放心不下清宝,打算进来看一看的。
结果直接看到了严玉之在给黎真抹药,清宝坐在一边无声地等待。
老实说,平白无故在清宝的房间里看到一个英俊男人出现,尤其这个男人还半裸着上身,林昭行是很不爽的。
不过骤然看到了本案的关键性证人,他又不能不惊喜。
不爽和惊喜交叉错杂,一时间林昭行的心情复杂难言。
不过毕竟是理智的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还是暂时先以案情为重了,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黎真面前,恰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清宝看向黎真的目光,然后问黎真:“你看清那个绑架你的人是谁了么?”
黎真躺在床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在接下来的交流中,林昭行发现了,黎真的汉话比雪鹤还要差。
他大概能听懂林昭行在说什么,但是自己描述的话就费劲了,他几乎说不出来很长的句子,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或者说极其简短的几个字。
“他戴了人皮面具?”
黎真轻微地摇摇头。
“那么是蒙面巾?”
黎真点了一下头。
“身高呢?”
黎真思索了一下,道:“你。”
真是难为林昭行在这种时候还能听得懂黎真讲话,“你是说他和我的身高差不多?”
黎真点点头。
真是惜字如金,林昭行在心里无声地叹口气,如果不是知道他不怎么会说汉话,外人恐怕会觉得这厮比赵暮白还要清冷矜持。
他转身出门,对严玉之道:“纸笔在哪?我要给汪明瑞写信。”
刑部尚书汪明瑞在深夜被家人叫醒。
“大人,有人求见。”
汪明瑞昏昏沉沉地咳了两声,“我病着呢,何况现在都入夜了,我谁也不想见。”
“是林府的管家吴伯。”
“林府的人?”汪明瑞艰难地支起身子,“林昭行不是从大牢里失踪了么……林府的人怎么还出来冒头?”
但是汪明瑞是信任林昭行的,他殚精竭虑地查案,也是想还这个他一直看好的年轻人一个清白。
于是他沙哑着嗓子道:“叫他进来吧。”
吴伯走了进来,他没有说别的,只是递给了汪明瑞一封信。
“我家侯爷说了,这封信上的内容,足够大人抓到真凶——他的清白与性命,就全托付给大人了。”
汪明瑞并没有追究吴伯怎么知道林昭行在哪,他半信半疑地展开信纸,本想一目十行地扫过,然而只看了几个字后,他的眼睛就猛地睁大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这封信,震惊道:“可当真?!”
“侯爷说了,证人是全的,一应的手续都不会出错,汪大人只管放心抓人!”
“好好好!”汪明瑞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气一扫而空,“把刑部的人都叫来!还有那些捕快们——可以放出来了,他们安全了!随我一起去抓捕凶手!”
察秋司里灯火通明。
李希泽倚在案边,大堆的卷宗堆在桌子上。
察秋司这些天来极为萎靡不振,顶头上司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底下的人也难免会受到牵连,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充当过帮凶——以后的仕途恐怕不会太顺了。
李希泽倒是并不在意以后的仕途,事实上他觉得当上察秋司的副掌司使已经很好了——他唯一在意的只是林昭行而已。
“李大人,汪大人来找您。”
“怎么?汪大人病好了么?”李希泽赶紧揉了揉太阳穴,将睡意驱散开来。
汪明瑞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了进来。
“带了这么多的人手……汪大人可是要去追捕凶手?”李希泽为难道,“只是皇上明确下令了察秋司不能插手此事,我们恐怕不能帮忙。”
汪大人点点头,“不碍事,我知道。”
下一刻,这个老人猛地发出一声暴喝:“来人,抓捕毒圣!”
李希泽的面色猛地变了。
他飞身后退,然而一把剑突然架在了他的身后。
李希泽震惊地转头,但见一个身着捕快衣服的年轻人满脸寒霜,剑气之下,一张面孔美得超凡。
倾国剑客谢天澜。
林昭行不放心对毒圣的抓捕过程,特地委托了谢天澜前来护持。
“汪大人,”李希泽低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了。”汪明瑞冷冷道,“李大人有极大的可能性,就是盗门的毒圣。”
回到林昭行和谢天澜站在小院的那一刻。
“都串起来了……都串起来了……”
谢天澜急道:“雪鹤究竟给了什么特别的信息?”
“她弄错了。”林昭行低声道,“她以为是捕快,但其实不是。她说‘工作’‘证据’,你听懂了吗?什么工作是要寻找证据的?她说的其实是查案——她应该是得到了一些线索,知道毒圣是一个工作为查案的人。”
“但是她不了解中原的官职制度——于是她从进入中原起就开始打探,于是她知道,做这种工作的人叫捕快。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中原别的地区,确实是捕快负责查案,但是在京城,还有另外一个查案的机构。”林昭行静静道。
谢天澜猛地明白了——
察秋司。
如果仅仅是雪鹤给的这一条线索,还不足以严谨地证明毒圣隐藏在察秋司的话,那么结合对林昭行的诬陷,这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为什么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进入的察秋司里,会出现杀死彭覃的凶器?
因为凶手就在察秋司的内部。
而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嫌疑人的范围仍然极大。
但是清宝找到了黎真。
黎真能说出和林昭行身高相仿这样的信息,就足以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得很小了,林昭行的身材极其高挑,和他身高相仿的察秋司中人,总共也不过五六个而已。
“汪大人说凶手在察秋司,我先姑且不论这一结论的真假,即便它是真的,那么察秋司这么多人,汪大人凭什么认为是我?”
刑部大牢,李希泽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手上的镣铐哗啦作响,他直视着汪明瑞,目光平静。
“还有其余的五个人也被关押了。”汪明瑞道。
“是么?”李希泽淡淡地说,“可是从抓捕到现在为止,汪大人只盯着我一个人审,难道不是认为我嫌疑最大么?”
汪明瑞悄悄地咽了下唾沫。
李希泽除了在被抓的那一刻暴露了些许的错愕外,之后一直相当镇定,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无论汪明瑞是温言诱导,还是拿出刑具相逼,李希泽都应对得毫无破绽。
汪明瑞到底是老了,多年不审案子了,李希泽即便刨去盗门毒圣的身份,也是察秋司除了林昭行之外的第一号精英,在审案方面,李希泽懂得比汪明瑞多太多了,汪明瑞并不是他的对手。
而林昭行,他现在并没有来审讯的权力——事实上,他就关押在刑部大牢的另外一个牢房里。
在有确凿的证据指明盗门毒圣的身份以及他的杀人罪行之前,林昭行仍然无法证明自己并非杀害彭覃的凶手,何况他还犯了越狱这样的大罪,如果不能拿出足够的功绩来将功折罪,他这一遭肯定逃不过去。
“有确切的证据指向你。”汪明瑞低声道,“你手上的茧子证明,你是一个擅长射箭的人。”
察秋司是林昭行的地盘,这里的每一个人的特点他都熟悉在心。
“十成有九成是老李。”他这样对汪明瑞说,“毒圣能够包庇毒品运输线,必须有足够的势力,而察秋司中大部分人其实都是领一份俸禄干一份活,真正有实权的只有正副掌司使。
“何况我握过老李的手,他虎口的地方茧子很厚,现在想来,那个位置是握弓的地方——他擅长射箭,那天晚上冲黎真放箭的人应该是他本人。”
“汪大人说得没错,我是擅长射箭。”李希泽伸出手来,虎口处的茧子清晰地暴露在汪明瑞眼前。
“但是那又怎样?”李希泽平静地笑了笑,眼中的得意之色一闪而逝,快到让人根本难以捕捉到,“汪大人久不查案了,可能不太清楚查案的思维——这个事情也能当作证据么?我擅长射箭,那是因为我的父亲酷好打猎,我从小就跟他一起去射獐子,这和我杀彭覃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直接证据指出杀彭覃的人一定擅长射箭了?”
“审案过程怎样?”
林昭行看着走进来的汪明瑞,他看到刑部老尚书的脸色显得很不好,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
“老李完全熟悉审讯的那一套,汪大人治不住他也是正常的。”
汪明瑞在林昭行对面盘膝坐下,懊丧地说:“李希泽要求和你一起见皇上。”
林昭行淡淡地抬起眼,“什么?”
汪明瑞摇摇头,低声道:“我怀疑他是想反咬。”
“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第一次见到心机如此之深的人。”汪明瑞叹道,“我派人去他府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连一点毒品的星子都没有翻出来,想必他狡兔三窟,根本就不曾把住宅当做过根据地。”
林昭行沉默片刻后,道:“他想要和我一起去见皇上,我就和他一起去。”
“那怎么行!”汪明瑞一惊,连忙道,“你不是不知道你身份的敏感,就算能向皇上证明李希泽是毒圣,你盗门之子的身份也肯定兜不住了,皇上对这个组织一直忌惮极深,昭行,你……”
林昭行抬起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没事的,汪大人。”他低声道,“我娘跟我说过,人这一生里,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坎儿,最缺的就是迈过坎儿的勇气。”
汪明瑞愣住了。
“我是谁,我爹娘是谁,我是什么出身,这从我生下来起就决定了,我很早就知道我迟早是要面对的。”林昭行淡淡道,“我有得是勇气,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尽管来吧。”
皇宫,浩清殿。
皇上高高地坐在龙椅上,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抱着暖炉站在他身边。
今天是察秋司正副掌司使当堂对质的日子,一个是正二品朝廷大员、齐王之子,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在传言中是盗门圣女之子;另一个也是从二品的高官、多年来立功无数的股肱之臣,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在传言中是盗门的毒圣朱雀。
一时间朝野上下为之哗然。
太多的人想要围观这场对峙,然而皇上并不准许,殿内只留了正一品的丞相贺松涛、御史大夫司马霖作为见证,除此之外便是皇帝亲自听审。
而殿外也等了几个人。
等待李希泽的是郭国舅,当李希泽进去时,郭国舅无声地和他对了个眼色。
谢天澜和清宝等人并没有入宫的资格,因此等在殿外的,只有齐王和赵暮白父子两人。
林昭行缓步走到门口,手上的镣铐沉沉地坠着,他却冲二人笑了笑,“父亲,大哥。”
齐王和赵暮白的脸上都是沉重的神色。
林昭行自己的心情也不轻松,但是他尽可能地不说任何丧气的话,只是对赵暮白点点头,“谢谢大哥这些天帮我,希望没有连累到大哥。”
赵暮白的脸仍然是霜雪般清冷,他沉默片刻,突然低头道:“你我兄弟,不要客气这些。”
林昭行在心里愣了一瞬,他知道赵暮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能说出这种话,很大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内心已经起伏到了一定程度。
——这有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如果林昭行斗不过李希泽,那么这恐怕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林昭行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对赵暮白笑了笑,“爹年纪大了,以后还要辛苦大哥多照顾——那我进去了。”
“昭行……”齐王轻声地说。
林昭行的脚步顿了一下。
比起赵暮白,他对齐王的感情更复杂。
母亲死后,这个人就是他唯一的长辈至亲了,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回避着这个至亲。
“爹想告诉你一件事——爹也年轻过,因为好那些愚蠢的面子,做出过很多混账的事来,可能给你造成了很多伤害。”齐王轻声道,“但是爹从来没觉得你的出生是个错误。”
林昭行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他不回齐王府,他坚持跟着母亲姓林,而不是跟着皇室姓赵。
他从来没有把皇族当成过自己的亲人,就像琳琅郡主说的那样,他只是个私生子。
而现在他一直不亲近的父亲对他说——他的出生并不是一个错误。
一样是一对男女爱情的结晶,他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出生带来的是喜悦,而不是错误。
“对了——有位陆姑娘知道了今天的对峙后,托我和暮白给你带了一句话,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听着还挺奇怪的。”齐王低声道,“她说她等你回去,她有想从你这里偷的东西,还没有偷到。”
林昭行突然笑了。
他突然想穿过无尽的时光,对那个哭着送别母亲棺椁的小男孩说:“你别怕,从今以后,你仍然会碰到爱你的人。”
他一步步走向浩清殿,皇上、丞相、御史大夫和李希泽一起看着他,而他的嘴角已经漫起了一缕自信的微笑。
丞相贺松涛负责主持此次的对峙,他低声道:“你们谁先说?”
李希泽淡淡道:“既然是林大人指认的我,那么就让林大人先说吧。”
林昭行看了一眼李希泽,也没有推辞,直接开始了陈述。
“臣从捕快接连被杀案说起。八日前,京城衙门的捕快鲁齐为第一名死者,而接下来又接连出现了两名死者。此三名捕快均为巫圣的弟子滇族女子雪鹤用蛊术所杀,雪鹤现已身在天牢,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雪鹤的杀人动机来自于盗门中毒圣和巫圣的内斗,她得到线索,知道毒圣是一工作为查案的京官,但不熟悉中原官职的她以为查案的官员只有捕快,而不知道察秋司也为查案机构,因此那三名捕快均为错杀。
“而第四名死者为捕头彭覃,这一名死者是用刀所杀,凶器出现在了我的箱子中,察秋司的对外防范极其严密,栽赃给我的人一定是察秋司内部的人员,这与雪鹤所得到的线索吻合。
“此外,毒圣曾经囚禁一名滇族蛊术高手黎真,妄图借助他的力量对付巫圣。后黎真侥幸逃出,被臣的朋友所救,黎真供出囚禁他的人身高八尺左右,故而范围缩小到五名以内。黎真身上有箭伤,而察秋司副掌司使李希泽是这五人中唯一会射箭的人。
“综上所述,臣断定李希泽即为盗门毒圣,代号‘朱雀’,请皇上明鉴。”
皇上转头看向李希泽。
贺松涛看了一眼皇上的眼色,便开口对李希泽道:“轮到你了。”
李希泽跪地,长久地叩拜,然后直起身子道:“臣只有三点想说——
“第一,滇族女子雪鹤的确可作为证人,但她提供的线索仅有毒圣为查案的人,就算此人确实在察秋司,那么林昭行也同样符合条件。
“第二,如果林昭行箱子中的凶器确实是被人栽赃所致,那么凶手确实出在察秋司之中,但是凭何说这把刀一定是别人放入他箱中的?
“第三,关于所谓的黎真,臣从未见过此人,也不知道他在案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但是林昭行所言全是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什么射箭,什么身高,空口诬陷何其容易,林昭行只需要找一个滇族人串供,然后说出他需要的信息就够了。
“综上所述,林昭行所言,看似句句在理,但是却全是基于同一个前提,即他自己不是凶手!而盗门之子与毒圣,未必不是同一个人!”
“皇上。”李希泽再次叩头,“臣自进入察秋司以来,日日夜夜尽心竭力,臣出身之清白,天地可鉴!如今被盗门之子使计陷害,还请皇上明察!”
这恐怕是断案史上最为奇特的一幕,就如同天下最为聪明的两只狐狸在朝堂上互咬,无论是林昭行还是李希泽,都是最了解查案流程的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知道怎样去利用逻辑的漏洞、证据的断点,让局势朝利于自己的那一面发展。
而现在他们彼此不分胜负。
凶手只有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但是从皇上的角度来看,他根本无法区分林昭行和李希泽谁说的才是真相。
而李希泽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击:“臣还有一言,臣由于之前不知盗门毒圣之事,未曾多想此事,现在看来,才发觉十分可疑。”
林昭行突然意识到了李希泽要说什么,他的脊背猛地绷直。
贺松涛察觉到了林昭行的异状,他看向李希泽:“你说!”
“皇上想必也曾发觉,只要天气进入酷夏,林昭行便会称病停止上朝,也不去察秋司办公。曾经有一桩大的贪污案件,臣无权做决定,便去找林昭行定夺,结果发现侯府下方有一处冰窖,而林昭行在冰窖中待着,桌子、床等一应俱全,显然是住在其中。”
皇上皱眉道:“避暑而已……这说明什么?”
“避暑的话会躲在冰窖中完全闭门不出么?臣后来有机会与太医院的太医们闲聊,得知有一种毒叫做彻骨寒。”
皇上的眉心跳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彻骨寒这种剧毒,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这是皇家专用的毒,普通百姓之间要杀便杀,不会花高昂的代价制出来这种并不要人命只叫人求死不能的毒药,只有皇家利益交错复杂,皇帝才会用来对付一些又要控制又不能真让对方死去的政敌。
“皇上并未将此毒赐给任何人,为什么林昭行会出现此毒的症状?”李希泽道,“太医们告诉臣,彻骨寒是百种毒药混合后的结果,炼毒之人长期接触各种毒药,会在呼吸、接触中摄入微量的毒,长期积攒起来会达到很可观的量,在机缘巧合之下,这些毒会在体内形成反应,最终生成彻骨寒。”
他低声道:“臣以为,这可以作为林昭行是毒圣的佐证。”
皇帝看向林昭行,道:“你当真中了彻骨寒么?”
林昭行的眉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来人!”皇帝震怒道,“端一碗热水来,如果林昭行你是清白的,就喝了它!”
林昭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希泽眼中有凶狠的快意一闪而过。
他赢了。
林昭行还是太年轻了,且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李希泽在暗而他在明,李希泽可以一直处心积虑地搜刮各种对他不利的证据,他对李希泽却全然一无所知。
一碗冒着热气的水端到了林昭行的面前,一个太监得到皇上授意,上前一步打开林昭行手上的镣铐,叫他自己去端水喝。
林昭行下意识地膝行着后退了一步。
“喝啊,林大人。”李希泽在旁边压低了声音道,“或者干脆承认了你就是毒圣?两种死法而已,选一种你喜欢的吧。”
林昭行突然做了一个很小的动作。
他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缕银丝般的白发,缠在了自己小拇指上,打了一个样式奇怪的结。
而绑完这个奇怪的结后,他的面孔镇定了下来,伸手去拿面前的那碗水。
然而虽说他已经尽己所能地做得快了,然而这一切还是没能瞒过近在咫尺的李希泽的眼睛。
李希泽大声道:“且慢!”
林昭行去端水的手猛地顿住了。
“把你手上的银发解下来再去喝。”李希泽道。
贺松涛在远处不明就里:“怎么?”
而李希泽已经上前一步,用他戴着镣铐的手捉住了林昭行缠了银发的手指,道:“有猫腻,林昭行在他的手指上缠了一缕银发。”
“彻骨寒……和银发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有所不知。”李希泽的嘴角漫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没有办法不得意,林昭行的最后一个伎俩也被自己看破了,“臣在察秋司中曾审讯过盗门中的贼人,他们说毒与蛊相生相克,林昭行用了那个和他串供的滇族蛊术师的白发,妄图短暂地压制毒性,蒙混过关。”
“是这样么?”
这句话不是皇上问的,也不是贺松涛问的。
李希泽怔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向背后,林昭行静静地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是这样么?”
李希泽呆了片刻,突然,他只觉得轰的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完了。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编者注:欢迎点击阅读《神偷探案录:毒圣朱雀(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