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探案录:巫圣玄武(四)

本文为VIP专属作品。

编者注:前情请看《神偷探案录:巫圣玄武(三)》

是夜,温柔的风掠过滇州的村落,卷起一阵泥土的芬芳。

禾列家中风平浪静,家中的男主人虽然横死,但是留下的财富却够这些女人们生活一辈子了,苗朵夫人善于安排,将众女的心安顿得十分妥帖。滇族人不要求妇女一定为亡人守节,因此只需过一段时间,这些女子便可重新寻求良配。

翡翠提着水桶走出小楼,却见一个年轻公子站在院外,正观赏着栏杆上开得繁密的星星花。

那公子听到动静,回头冲翡翠笑了一下。

翡翠的脸顿时无声地红了红,滇族的男子大多魁梧粗犷,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白净清秀的男子了。何况这位公子的眼睛如泉水一样温和清澈,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干干净净的少年气息,唇红齿白的样子,恰恰介于孩子的可爱和男人的英俊之间,恐怕是每一个少女在十六七岁时梦中情人的模样。

这位公子当然就是天澜公子榜上排名第九的严玉之严太医。

两个时辰前,当严玉之得知自己被派去施展美男计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简直怎一个“爽”字了得。

太多年了!他等待了太多年!

他严玉之明明是个英俊非凡的大好少年,结果在京城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一会儿冒出来个玉面神捕林昭行,一会儿又跳出来个冰山世子赵暮白,更不要说还有个女扮男装的谢天澜,以独一无二的雌雄莫辨之美牢牢压在所有人头顶。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夸他医术好,却没有一个人夸他帅!

心花怒放的严玉之表面上仍然不忘矜持,他高贵而冷艳地看了一眼清宝,谦虚道:“公子榜上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都在这儿呢,还有黎真这样标致的滇族美男子,为什么让我去?”

谢天澜和清宝对视一眼,同时开始吹牛皮不要钱。

“黎真作为一个滇族人,在滇族的村落里毫无个人特色,绝不如你相貌上具有新鲜感和吸引力。”谢天澜说。

“林昭行曾经长得还行,现在病歪歪的,绝没有你这样蓬勃向上的朝气和生命力。”清宝说。

“我只是徒有虚名,真的以男子标准来看,我长得太过阴柔,绝不能像你这样展现独属于男性的阳刚之美。”谢天澜说。

二人一唱一和,舌灿莲花,共同向严玉之阐述同一个道理——天澜公子榜的排名顺序大错特错,其余九人的长相水平在严玉之面前不堪一击,严玉之是无可争议的当世首帅。

如果严玉之这样的美男子不去施展美人计的话,那么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资格。

在严玉之以一种找不到哪边是北,也根本不记得自己姓什么的状态满面红光地飘走后,谢天澜和清宝默默对视了一眼。

“又不能跑,又不能打。”谢天澜低声说。

“脑子还笨,性情还天真。”清宝补充道。

“也就脸还能勉强用用了。”二人同时叹息一声,继续布置起计划来。

严玉之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被打发到了这个岗位上,他微笑着看向翡翠,道:“这是什么花?怎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翡翠咬了咬嘴唇,低头羞涩道:“我之前也未见过这种花,姐姐们都叫它星星花,说是只能在滇州的土壤里存活,去到别的地方就长不好了。”

严玉之点点头,他的眸子是标致的黑色,瞳仁很大,微微睁大眼睛的时候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感,他带着一丝崇拜的语气道:“你懂得真多。”

翡翠的头更低了,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严玉之装作没看到,道:“你来滇州多久了?”

“才两个月。”翡翠低头道,她犹豫半晌,道,“公子是上次来查案的人吧?”

严玉之晃晃头,“查案是他们的事,我就是跟着凑个热闹。”

一阵风吹过,严玉之身上有股中药般微微发苦的植物清香,随着风直往翡翠的鼻子里钻。翡翠红着脸纠结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道:“公子在外面站着说话累不累?要进去喝碗茶么?”

严玉之刚要笑着答应,突然眉头一皱,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翡翠慌了,一把扔掉水桶,上前扶住严玉之,“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严玉之并不答话,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整个人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翡翠想把他扶起来,然而严玉之的身体就像黏在了地上一般,满头大汗的翡翠连忙朝院里喊话道:“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禾列家的众女听到消息,叽叽喳喳地全跑了出来,苗朵夫人提着手帕走在最前端,她看到倒在地上的严玉之,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吓得只会摇头。

“怕是出村中了瘴气?”苗朵夫人思忖道,她对着众女招手,“珠儿你和阿莲去把竹床抬出来,金花去拿药……”

严玉之虚弱地喃喃道:“水……”

“对,银花你去拿水,再顺便拿一把扇子过来。”苗朵夫人亲自用帕子擦了擦严玉之额头上的汗,她有个弟弟,差不多就是严玉之的岁数,不过严玉之看着比她弟弟要可爱许多,苗朵夫人叹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爱惜身体,这真是……”

远处,趴在墙头朝这边偷看的清宝喃喃地对谢天澜说:“我之前一直觉得我的演技已经是最好的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谢天澜安慰道,“人家这是天赋。”

“走么?”黎真在一旁道。

清宝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花丛,阿荻头顶一朵大花藏身于其中,嘴里叼着一枚鸟哨,冲清宝比划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一起腾空,齐刷刷地翻过了院墙。

谢天澜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低声道:“这真有可能……”

“是林昭行给我的思路。”清宝低声道。

谢天澜点点头,不再多说,她退后一步,把手放到剑柄上,低声道:“你们搜吧,我在这里望风。”

这一套作战方案是谢天澜提出来的,御剑山庄自建立以来,执行过多次针对江湖魔头的刺杀计划,拥有着一套完备的经验体系。

阿荻的那个位置叫作“风车”,寓意着只要有风吹过来就会立刻转动,即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吹响鸟哨给所有行动人员报信。

谢天澜的位置叫作“尾针”,一般由执行力极强的人来担任,一般负责善后工作,当杀手出现失误时,由尾针负责保护他们安全离开,也负责在有内部人员突然背叛时杀掉变节者。

而清宝和黎真的位置才是真正的杀手位,即执行本体任务的人。

谢天澜贴着墙站好,清宝和黎真则悄悄潜进了内院。

“没有错么?”黎真低声道。

“应该没错。”清宝小声道,“我们之前的思维其实进了一个误区,我们认为凶手一定具有‘前后一致性’,即在我们的思维里,如果哪个女人是蕊蕊,那么她从一开始就是。

“但是蕊蕊完全可以悄悄顶替她们其中一人的身份!刚刚出现在黑虎村的翡翠的确是中原女子,但是潜伏进来的蕊蕊在某个时刻无声地顶替了她,她用有易容效果的蛊使自己长得与翡翠一模一样,把真的翡翠藏了起来。

“禾列家的这些女人们作为妾侍几乎足不出户,翡翠如果长期消失的话一定会引起怀疑,所以蕊蕊只能就近把她藏起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恐怕不会有人想到,她敢把翡翠藏在院子里。”清宝压低了嗓子,“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活的翡翠……”

尽管她知道,有很大的可能,翡翠已经被无声无息地灭口了。

黎真环视着小院的四周,低声道:“从哪里找起?”

清宝双手往衣领中一翻,下一刻,一个小锤出现在她的手里。

作为行走江湖多年的小贼,清宝再次祭出了老本行的秘籍。

只见她足尖一点,整个人便绕着小院游走开来,与此同时,她的手腕轻轻转动,用小锤轻轻击打着墙面。

当小锤敲到一块挨着墙角处的地面时,清宝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那块地面,那和别的地方看上去并没什么不同,泥土上长着小小的野花和白色的小蘑菇。

清宝蹲了下来,她用手拨了拨地上的泥土,感觉质地有些松散。

她将手指探进泥土之中,很快,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黎真在她旁边蹲下来,两只小蛇从他的怀里钻出来,飞快地爬到清宝的手边,然后用自己的尾巴在地上扫起土来。片刻后,被扫干净泥土的地方,露出了青石板的痕迹来。

清宝和黎真对视了一眼——找到了。

黎真吹了个很轻的哨音,小蛇们立刻停止了扫土,转而在周围游走起来,片刻后,它们在同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冲黎真昂起头吐信子。

黎真再次吹了个口哨,小蛇们钻进他的怀里。黎真挽了挽袖子,在刚刚小蛇停留过的地方拨拉了几下,很快,一个凹槽露了出来。

如果说黎真的怀里不知道有多少稀奇古怪的蛊的话,那么清宝怀里就有不知道多少稀奇古怪的盗门工具。此刻她掏出一根长长的细铁丝,弯成一个钩子的形状,探进了凹槽里,然后黎真和她一起拽住铁丝的末端,费力地向上提起。

一整块地面被掀了起来,那一层薄薄的泥土和野花蘑菇都不过是伪装,真实的地面上其实覆盖着一块完整的青石板,而青石板被两人抬起来之后,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露了出来。

清宝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幽微的地底和水底一样让她有种恐惧感,没人知道在最黑暗的底层会有什么。

但是清宝仍然鼓足了勇气,她低声对黎真道:“走吧。”

说完,她第一个跳了进去。

谢天澜持剑站在院子中,她看不到黎真和清宝在内院里干什么,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地发慌。

而就在她多次调整呼吸,内心的涟漪几乎要渐渐平复下来时,有人往她的心湖里砸了一块巨大的石子——

外面传来了清晰的鸟叫声。

这是阿荻的警报!

谢天澜一跃而起,整个人无声地跳上了墙头,她趴在墙头上,尽可能让自己不被任何人察觉,她的第一眼是看向内院——清宝和黎真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二眼看向了外院的门外——一个容貌艳丽,穿着明黄色筒裙的滇族妇人正站在后院处准备敲门!

该死的,居然在这种时候,禾列家来了客人!

如果这个妇人进来了,苗朵夫人她们必会前来开门招待,把客人请到内院去奉上茶水……

那样的话,等会儿出来的清宝和黎真就会和她们撞个正着!

来不及多想,谢天澜立刻翻身到院外,接着,她用尽生平最快的轻功,抄小路跑向了后院的门口。

在那个妇人的手就要敲到门上的同一刻,谢天澜终于赶到了她的身后,气喘吁吁地叫住她:“这位……这位大姐……”

妇人诧异地回过头来,见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原白衣公子,立刻下意识地端出了一个颇为友好的笑容,“这位弟弟,有什么事么?”

“我是……我是中原来这里的客商……”谢天澜说话有点不太顺,和严玉之清宝他们不一样,作为倾国剑客的谢天澜打架没问题,演戏就差点劲了,“我迷路了……”

“这样啊。”妇人倒是很友好,“我也不是这里的人,是我哥哥家住在这里,我在这儿也不认识几户人家……要不你跟我说你要去哪里,我帮你问问?”

谢天澜的演技实在是不到位,索性直接问道:“您姓禾列么?禾列长老是您的什么人?”

妇人诧异地看了一眼谢天澜,犹疑道:“我姓颂兰……禾列长老不是我什么人,我们村村长的侄女银花嫁到了这里,我被托付给她带些特产来……”

颂兰?

谢天澜莫名觉得这个姓氏有点熟悉。

渐渐地,她想了起来……这个姓氏她在阿荻家竹楼门口的木牌上见到过。

阿荻的全名似乎就叫作颂兰荻。

“阿荻是您什么人?”

那妇人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谢天澜的不对劲,她戒备地往后缩了缩,道:“阿荻就是我哥哥的女儿,你之前和她有什么纠缠么?”

原来是阿荻的姑姑……谢天澜无声地和远处花丛中的阿荻对了个眼神,阿荻缩着脖子吐吐舌头,递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谢天澜还要再问,然而她这副盘查的语气早让妇人深感不对劲,阿荻姑姑似乎已下定决心不再和谢天澜多言,直接无视了她,抬手猛地拍门。

眼看她的手就要敲到门上,千钧一发间,谢天澜飞速抬手,一记手刀敲在阿荻姑姑的脖子上,妇人连哼都没哼一下,当即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对不住对不住。谢天澜一边扶住阿荻的姑姑,一边无声地冲阿荻对了个口型。

事已至此,阿荻也没法说什么了,谢天澜把妇人交到阿荻手里,轻声道:“清宝和黎真应该已经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我一个人可以同时担当风车和尾针,你先带着你姑姑回去吧——记得跟她解释一下。”

阿荻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背起姑姑,悄无声息地向自己家走去。

而另一端,清宝和黎真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被绑住手脚、塞住了嘴的女孩,她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这……并不是清宝他们预想中的情况。

或者说,不是他们预想中的那个人。

这个女孩并不是翡翠,而是那个与她同房而居的……珠儿。

清宝低声道:“这是珠儿……没错吧?”

黎真默默地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完全没有生命体征的女孩,她清瘦而秀丽,和珠儿的五官一模一样。

如果这个是珠儿……那么他们临进来时,那个给严玉之拿着扇子扇风的女孩又是谁?

但是为什么会是珠儿?怎么可能是珠儿?!

不可能存在什么珠儿把红绳藏到翡翠的盒子里栽赃嫁祸给翡翠的桥段,因为清宝启用盗门的老本行,直接简单粗暴地破窗而入搜集证据,这件事对于珠儿而言完全是无从预知的。她根本不可能提前判断出清宝那一晚会进来搜证,这样的栽赃嫁祸根本毫无意义。

清宝看着眼前的“珠儿”,片刻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当初翡翠之所以能从蟒蛇口中活下来,是因为珠儿一箭射穿了巨蟒的双目。

翡翠才嫁给禾列两个月,她是对这个年龄与自己父亲相当的老色鬼感情深,还是对和自己朝夕相对、同屋而居的救命恩人感情深?

案情的真相在瞬间明朗了起来。

珠儿在上楼收拾碗碟的同时杀死了禾列,再装作发现尸体的样子匆匆忙忙跑下楼来,去各屋叫人上去。

而翡翠发现了死者手中的绑发绳,作为和珠儿同屋的人,她看到珠儿今早用红绳绑了头发……但是对珠儿有着深深感念之情的翡翠不愿让珠儿被发现,悄悄拿走了这根红色绑发绳,试图袒护珠儿。

清宝在这一刻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和林昭行之间的差距……之前的一个细节被她毫无察觉地忘到了一边,如果是林昭行的话,一定绝不会那么疏忽——

当时遇到他们的时候,珠儿披头散发,他们认为她是太害怕了所以才这样狼狈,但更大的可能是,她的头发是被死者抓散的。

而翡翠……中原女子其实并不习惯于用绳子绑头发这样粗糙的做法,她们通常会将头发简单绾起来,插一根簪子固定。

而这样重要的线索,清宝竟然一直未能发现。

清宝默默地打了个哆嗦,她看向面前的珠儿,有着之前京城捕快案的教训,滇族人的东西她不敢乱碰,只能小声对黎真道:“她这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黎真走上前去,伸手将一条小蛇放到女孩脖子上的动脉处,青色的小蛇静静地趴在上面,不注意的话还以为那只是女孩的一条血管。

片刻后,小蛇回到黎真的掌心。黎真低声道:“迷魂蛊。”

清宝低声道:“就和蒙汗药是一个道理么?”

黎真一边帮着清宝把女孩嘴里的布团拽出来,一边低声回答,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后,他的中原官话已经进步了很多,“比蒙汗药的时间长很多,可以一直把人的生命力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如果猎手出去的时候遇到了山洞塌陷的意外,又没有足够维持生命的水和粮食,就可以使用这种蛊后陷入沉睡,等到亲人来救援自己。”

清宝看了眼怎么叫也没反应的“珠儿”,轻声道:“现在能唤醒么?”

“迷魂蛊需要对应的蛊来解,我现在手里没有,需要回去配。”黎真道,“怎么办?带回去么?”

与此同时,众女正围着严玉之嘘寒问暖。

严玉之一边讲着京城官老爷们的姨太太如何为争风吃醋闹了蠢事,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围在他周围的女孩们。突然,他猛地坐起身来,拉住一个想要悄悄离开的女孩的胳膊,“珠儿姐姐,怎么要走呢?我的故事不有趣么?”

珠儿的脚步被他拉得一顿,回头笑道:“都讲了这么些时候了,嗓子该干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干不干,有诸位姐姐听我讲故事,我讲三天三夜都不干。”严玉之撒泼耍赖,“珠儿姐姐你别走嘛,你一走我都没心情接着讲了。”

翡翠用绢子捂着嘴吃吃地笑,“严公子是看上珠儿姐姐了吧?”

金花银花一左一右地跟着起哄:“真是的,我们这些听众全不作数呢,严公子怎么就赖着珠儿了?”

在她们的打趣声里,珠儿仍然在笑,眼神却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严公子别调戏人家。”她猛地甩开严玉之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然后她看也不看身边惊讶地注视着她的姐妹们,径直奔向了内院。

“珠儿姐姐!”严玉之急了,眼看着是拦不住,他只能大声呼喊起来,“珠儿姐姐要去哪里?!去内院吗?!”

清宝和黎真听到了他的警告声,然而已经晚了。

清宝注视着眼前的珠儿,她身姿清瘦玲珑,巴掌大的一张脸,长着星子似的双眸和一对柳叶弯眉。

然后清宝撇开眼睛,看了一眼黎真背上双眼紧闭的女孩——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苗朵夫人她们听到动静不对,匆匆地赶了进来,严玉之跟在她们身后,看到此景,所有人都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苗朵夫人看了看黎真背上的珠儿,又看了看院中站着的珠儿,片刻后,她颤抖地抬起手来,却不知道该指向哪一个珠儿,“你……你是谁……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清宝轻声说,“珠儿,你能说说你当初嫁进禾列家的时候,戴的是什么首饰,第一个说话的姐姐是谁,婚宴上又喝的是什么酒么?”

珠儿平静地看着她,牙关紧咬,腮上出现了锋利的弧度。

“如果不能的话,”清宝轻轻叹了口气,“我能叫你蕊蕊么?”

此言一出,院里一片哗然。

“雷阿丹朵……是雷阿丹朵!”女孩们惊慌失措地喊着,争相要跑出院外。

站着的那个珠儿,或者是蕊蕊,她根本不理睬周围纷乱的人群,她看向清宝,道:“师父说得没错,要找她的人,真的来了。”

她叫“师父”的语气莫名地让清宝感到熟悉……那一瞬间,一道灵光穿过了清宝的脑海。

雪鹤。

杀死了京城中三位捕快的雪鹤被捕后,提及巫圣,用的就是这样带着虔诚崇拜的语气,口中的称呼同样是——“师父”。

一股冷汗无声地滑向清宝的后背,这就可以解释了,这就都可以解释了。

当年无依无靠的蕊蕊不可能活下来,一定有某个力量帮助了她。

而能够在黑虎村的全面搜捕中,仍然保下她的,在滇州偌大的土地上,恐怕只有……巫圣。

“你就是黎真么?”蕊蕊看向黎真,轻声道,“我听说高岭之花一直很想要击败我师父。”

“那么你只有先击败了我,才有资格见到我师父。”蕊蕊平静地看向黎真,与此同时,一只又一只的蝎子举着钳子从她的身上钻了出来。

黎真把昏迷不醒的珠儿交给清宝,低声道:“上去。”

清宝架起珠儿,用尽全力爬上了屋顶。

她刚刚爬上屋顶的那一瞬,黎真就动了。

清宝猛地回过头去,瞪大了双眼,在她眼前的,是世间顶级蛊术高手过招的场面。

黎真和蕊蕊的身影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与此同时,地面上,蕊蕊的蝎子和黎真的蛇已经咬在了一处。

苗朵夫人等人惊叫着后退,严玉之被清宝连拉带扯地拽上了屋顶,他惊魂未定地看向下方,“我们这是招惹了一个什么怪物?!”

清宝揪着严玉之的领子,道:“别害怕!她斗不过黎真!”

清宝说得并没有错,空气中不时暴起一股一股的粉尘,那是蝎子或者蛇在被咬死的瞬间化作的飞灰,然而细细看去,化为飞灰的蝎子要远远多于黎真的蛇。

蕊蕊咬了咬牙,她猛地后退一步,衣服中涌出的全部蝎子一同扑向黎真,与此同时她在空中调转身形,就要奔向院外!

一剑袭来。

闪着寒光的宝剑擦着蕊蕊的脖子飞过,捅穿了她脖子上式样夸张的银饰,直接把她钉到了竹楼的墙壁上。

谢天澜从一边走出来,如雪的白衣飘飞在空中。

谢天澜封住了蕊蕊的几处重要穴道,四人打发了惊恐万分的苗朵夫人等人,带着蕊蕊和珠儿一起去了阿荻的竹楼。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进入院门的时刻,阿荻就匆匆忙忙地冲了出来。

“谢公子!”阿荻焦急道,“你对我姑姑到底做了什么?”

谢天澜一惊,“怎么?”

“她一直没有醒过来……而且在……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众人俱是一惊,他们匆匆放下珠儿和蕊蕊,然后一同赶去了阿荻的卧房。

阿荻的姑姑躺在床上,她闭着双眼,眉头紧皱,嘴里不时发出呻吟声。

谢天澜惊呆了——虽然她出手后阿荻的姑姑也晕了过去,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个状态!

严玉之拨开众人,先摸了摸阿荻姑姑的额头——没有异常。

他接着把向阿荻姑姑的脉搏——没有异常。

严玉之捏住阿荻姑姑的下巴,努力看向她的舌头——没有异常。

他退后半步,直接将目光转向黎真。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严玉之的医术解决不了的话,那么就只能说明问题在于蛊。

黎真上前一步,小蛇攀上了阿荻姑姑的脖颈。

片刻后,小蛇离开了阿荻姑姑的身体,但是它并没有昂起头对着黎真吐信子,而是直接在原地摆了摆尾巴,然后钻回了黎真的袖子。

黎真的脸上是完全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低着头,似乎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说的话,“我真的不知道。”

众人一片哗然。

严玉之的医术解不出来,黎真的蛊术也解不出来。

“有两种可能……”清宝喃喃道,“第一种……这是一种黎真也没有见过的蛊,第二种……她是装的。”

此言一出,阿荻率先打了个哆嗦,她看向自己的姑姑,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姑姑她……”

严玉之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扒开阿荻姑姑的眼皮,然后就近拿来了一盏烛灯,凑了上去。

“不是装的……”他低声道,“她的瞳孔是散开的,是真的没有意识。”

他这番话完全没有起到安慰作用。

那么这就只剩下了第一种可能,阿荻的姑姑中了一种连黎真也解不了的蛊。

谁的蛊术能凌驾于黎真之上?

唯一的答案似乎仍然是……巫圣。

“阿荻,你姑姑是哪里的人?”

阿荻红着眼睛,勉强克制着声音里的哭腔,“我姑姑好多年前嫁到了八十里外的紫水村,路隔得远,她大概一年也就过来个一次。这次估计是回来后看到我们家没人在,就先去了禾列家。”

紫水村到黑虎村的这一路没有别的人烟了,而进了黑虎村之后,她能见到的,也不过是黑虎村的寻常村民罢了。

“蛊有潜伏期。”黎真说,“但越厉害的蛊潜伏期越短,下蛊时间应该是在进村后。”

那么……是在她到达禾列家前,还是禾列家后?

阿荻强忍住喉咙里的呜咽,道:“可我把姑姑背回来之后再也没见过别人,难道巫圣在我们见到姑姑之前就给她下了蛊?”

清宝和谢天澜对视了一眼,她低声道:“看来一开始猜测的方向没有错……巫圣,真的就潜伏在黑虎村里。”

但是即便知道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判断。

唯一能够作证的阿荻姑姑此刻人事不知,旁的村民路人根本无法证明她进村以后到底遇见过谁。

清宝只觉得脑子一团糟,她坐在原地凌乱了片刻后,勉强安排了一下。

“小严去东丹家跑一趟,案子已经破了,他该如约交出涅槃蛊了。天澜和我一起去审一下蕊蕊,无论怎么说,现在线索都在巫圣身上,蕊蕊是离巫圣最近的人,我们看看能不能撬开她的嘴。黎真哥……”

“我留在这儿,”黎真平静道,“给我点时间,也许我能把这种前所未见的蛊破除。”

清宝点了点头,和谢天澜一起去了院中。

珠儿被安置在院落里的一张竹躺椅上,她没有大碍,只需等黎真腾出手来配一副可以解掉迷魂蛊的新蛊,就可以醒来。

蕊蕊静静地坐在一边,她身上的主要穴道被谢天澜封住了,她上半身在筒裙之外罩了一件绣着滇族图腾的对襟花袄,由于之前的打斗,她的衣襟有些散乱,里面露出一张泛黄纸卷的一角来。

清宝指尖一动,便稳稳地夹出了那张纸卷。

展开后,英丽的女人在画中对着观者露出淡淡的微笑。

“是你娘么?”清宝道,“你们长得不像。”

蕊蕊的脸孔已经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无声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淡淡的眉毛浓密起来,眼睛的轮廓变得更深,她之前珠儿的那张面孔完全是用蛊术维持住的,被捕之后放弃了维持,自然开始慢慢地恢复原样。

“易容蛊的效果没有退全罢了,再过大概两天两夜,我才会回到原本的样子。”蕊蕊轻声说着,声音出奇地平静。

“东丹勇海以及禾列长老,都是你杀的?”

“是。”蕊蕊静静道。

“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死了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蕊蕊想要摸摸自己的脸,但是穴道被封住,她的手抬不起来,只好无奈地笑笑,“陆姑娘——你之前说你姓陆对吧?你是不是听过雷阿丹朵的传说?你信么?”

清宝摇了摇头。

“是吧,很荒诞——其实本来就没有人信。”

清宝和谢天澜的眉心同时一动。

“你们中原人,肯定会觉得我们滇州落后而愚昧,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事实上不是的,滇族人也在慢慢接触中原的文化,大部分人其实有着正常的思考能力,什么‘有个人是狐狸精转世,村落会因为她的存在而蒙难’,这种一听就老掉牙的传说其实大家都不太信。”

“但是为什么最后所有人都恐惧它呢?”蕊蕊平静地看着清宝,“我听说中原有个成语,叫作三人成虎。”

“长老会的人掌握着村里最大的权力,当他们一个个都表示这个传说是真的的时候,村民们就会动摇——他们用这种方式,控制着全村人的思想,让村民们永远不会背叛他们。但是我娘不是这样的人……更大的灾难是,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清宝默默看向那幅画像。

她隐隐地对东丹勇海和禾列的动机有了猜测。

东丹勇海多年来保存着这幅画像,而禾列一房一房地娶妾。

东丹勇海的痴情,以及禾列的好色……仿佛都在指向同一个问题——他们会不会共同觊觎着那个英丽美貌的女人。

“怎么样,陆姑娘?有猜测了么?”蕊蕊轻声道,“大概就是你想象的那样……黑虎村的几个狂徒多年来在村里为所欲为,他们认为全村的女人都该臣服于他们,男人们应该以把妻子献给他们为荣……但是我父母不是这样的人,于是他们杀了我的父亲,试图强暴我的母亲。”

一切回到十二年前,那个时候,蕊蕊还是个五岁大的小女孩。

东丹勇海和几个长老选中了她作为“祸水”,以此威胁那个英气美丽的女人,如果她肯服从他们,他们就放过蕊蕊,否则就用她最爱的女儿祭天。

然而女人并不曾屈服,她努力地号召村民,试图告诉人们那个传说是无稽之谈。

被逼到被动境地的东丹勇海和长老们恼羞成怒,而蕊蕊的父亲也强硬地维护妻女,最终,东丹勇海和禾列经过精密的设计,在蕊蕊父亲的一次出猎中杀死了他,将伤口伪装成了被猛兽撕咬的样子。

作为家里顶梁柱的男人死去,他们的罪恶之手终于可以伸向那对孤立无援的母女。

蕊蕊母亲带着蕊蕊搬出去的做法,本是为了保护女儿,却正合了东丹勇海等人的心意。

他们连夜出动,在草屋中用麻绳绑住了小鸟一般羸弱的蕊蕊,然后将女人拖了出去。

蕊蕊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她无从判断那一晚是母亲无法接受被众多男人凌辱的命运,愤而跳崖,还是母亲在试图逃出恶魔毒手的时候慌不择路,不慎从悬崖上跌落了下去。

她只知道那一晚她确确实实地失去了最后的亲人,而她那样的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而勒巴……那一晚勒巴担心她的处境,偷偷跑来看望她,他发现了被绑在床上的蕊蕊,也正是他解开了绳子,把蕊蕊的头抱在怀里,安慰她不要害怕。

但是勒巴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是个勇敢的小男孩,但是毕竟只有八岁,他知道村里人现在都视蕊蕊为妖怪,就叫蕊蕊找地方躲起来,由他跑回村里叫大人过来,一定可以救回蕊蕊的阿娘。

蕊蕊信任她的勒巴哥哥,她仗着身材瘦小,躲到了两个山石之间的缝隙里,乖乖地等勒巴哥哥回来。

但是勒巴哥哥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事后,蕊蕊猜想,勒巴是在回村的路上撞见了东丹勇海他们。

一个八岁的孩子面对这样一群老谋深算的男人是毫无胜算的,勒巴恐怕连一个完整的谎言都编不出来,东丹勇海他们极其轻易地发现,这个小男孩目睹了他们的暴行。

他们已经杀过了许多人,从未得到报应,有恃无恐,所以也从来不畏惧杀更多的人。

于是勒巴的命运便已然注定。

“恐怕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蕊蕊轻声道,“再之后的事情牵扯到了我师父,我不可能向你们透露有关我师父的一丝一毫。”

“其实也不关我师父的事,我师父只是教授了我蛊术,杀人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蕊蕊道,“很遗憾,当年的长老已经死了几个,只剩下东丹勇海和禾列,我还是学得太慢了。”

清宝沉默了半晌,她走到竹楼的门边,轻声问道:“小严,涅槃蛊拿回来了么?”

“拿到了,黎真验过了,是真的。”严玉之兴奋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来,“我这就配药。”

“辛苦了。”清宝轻轻地说,她走回来,坐到蕊蕊的面前。

“你走的时候要小心。”清宝小声道,“东丹勇海死了,但是他儿子还活着,我不了解你们滇族的势力构成,你尽可能躲开他吧。”

蕊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你放我走?”

“不然呢?”清宝站起来,仰头看着滇州巨大的月轮,“如果这是在中原,我会把你交给官府,但是这是在滇州。中原有健全的法度,因此被害者可以伸冤,有法度为他们做主,还他们一个公义。”

“但是滇州没有啊……没有法度去制裁东丹勇海他们,所以才让他们如此猖狂。”清宝轻轻地说,“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用法度去制裁你。”

蕊蕊轻声道:“可是你不再试图问我巫圣是谁了么?”

清宝犹豫了片刻,她转头对谢天澜道:“可以先把她腿上的穴道解开么?”

谢天澜看了一眼清宝,没有犹豫,两指过后,蕊蕊的双腿恢复了知觉。

“你跟我来。”清宝拉过蕊蕊的手,把她带到竹楼的窗口。

“看得见里面吗?”清宝站在蕊蕊身边低声道。

蕊蕊看着竹楼内,严玉之正在给床上的人喂药,室内光线昏暗,但是蕊蕊依稀可以看清那是个俊美的中原公子。

“那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清宝静静道,“他也出生在一个很黑暗的地方……但是他的梦想是把光明带到所有的地方,带给所有人。

“我听完你的故事以后意识到了一件事——你只杀了你的仇人,其余无辜的人都没有碰,杀死珠儿其实对于你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把她藏在内院里反而是个巨大的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发现,但是你还是没有伤害她。”

“这么多年来都是你的师父教导你,那我觉得你的师父估计是个不太坏的人。”清宝看向蕊蕊,“盗门现在是个罪恶的组织……但不意味着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是罪恶的,我自己就是盗门中人,我喜欢的人也算半个盗门中人,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是善良。

“你杀了人,但是让我看到了一点善良……我知道你不会把巫圣供出来……你走吧,我会自己找到巫圣的,那时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

清宝最后拍了拍蕊蕊的肩膀,抬腿准备走进竹楼内。

“等……等等……”

蕊蕊突然叫住了清宝。

清宝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你喜欢的人……他怎么了?”

“他中了一种毒,本来可以一直压着的,但是为了救我,毒发作了。”清宝回答蕊蕊,声音平静,一丝凄惨都不带——她不需要赚取别人的同情。

“所以你不远千里来到滇州求蛊,是为了救他么?”

清宝点点头。

蕊蕊沉默。

她看上去应该是不懂得爱情的,从记事起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复仇,十二年来沉浸在蛊术里,只为确保自己能够手刃仇人,为至亲报仇。

但其实她经历过最单纯最美好的感情——十二年前,八岁的勒巴是她生命里的英雄,他同样为救她而将自己置入了危险,但那时的她没能将他从这危险中拉出。

十二年后她变得极其强大……然而一切都晚了,他永远停留在八岁,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英雄。

“你……”蕊蕊轻声道,“你容我之后和师父商量一下。”

她不再多言,就地盘膝坐下,仿佛陷入了极端的纠结痛苦之中。

清宝不再多言,林昭行还在屋里,她要先去看看他的状况。

她走进屋中,严玉之背对着她坐在床边,阴影将床挡住了大半。

“林昭行他……”

清宝走了上去,却见严玉之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清宝愣了一下,她看向床上——床是空的。

下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背后抱住了她。

清宝声音颤抖着道:“林昭行。”

她没有觉得自己想哭,然而灼热的液体在一瞬间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是我。”一个吻落在她的眼角,把她的眼泪吻掉,“我说过了,不要哭。”

清宝回过身来,反手抱住林昭行,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眼泪洇湿了一大片的衣服。

严玉之看了一眼如胶似漆的两个人,默默地收拾起了药碗。

林昭行没醒的时候,清宝和我都被虐。

他醒了之后……就只有我一个人被虐了!

受到了无数心灵伤害的单身男孩严玉之伤心地抱着药碗,识趣地溜了。

编者注:欢迎点击阅读《神偷探案录:巫圣玄武(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