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探案录:偃圣白虎(一)
京城近来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唯一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是天澜公子榜上排名第八、素有“病美书生”之名的田翰林病情日益加重,最终英年早逝。而人们在惋惜之余,发觉察秋司新被林昭行招进来的助手黎少禹风姿颇为绝世,于是便将他填补了田翰林的空缺。
黎少禹自然就是黎真,林昭行为他起了一个更为中原化的汉名,让他进入察秋司充当自己的助手。
冬季仍然没有过去,大雪将街旁的松树染成青白相间的颜色。
“呼呼,好冷好冷。”清宝从墙外翻进来,棉袄棉帽裹得像个球,这个球连蹦带跳地举着一包糖炒栗子,同时兴高采烈地喊,“林昭行!林昭行!”
林昭行放下手里长长的铁筷,叹了口气,伸出头来道:“谁家要成亲的话,真应该把你雇到队伍里,你随便嚷嚷几句就能热闹出一个百人队的气势,比敲锣打鼓管用多了。”
“省省吧,别人想这个问题也就算了,你想了不是白想么。”清宝抱着栗子口袋跳进来,“我去敲锣打鼓了,你跟谁成亲去?”
林昭行笑,拿起铁筷子给锅里的东西翻面。
清宝剥了一颗栗子递到林昭行嘴边,林昭行叼了过来,同时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清宝的指尖。
“嘶!”清宝强撩不成反被撩,心跳直接飙到了历史最高速度,她红着脸支吾了一下,转移话题,“你在干什么?”
“煎排骨。”林昭行说,“你要吃什么口味的——哦对,你一直爱吃甜的,那就糖醋吧。”
清宝震惊:“你还会做饭?”
这位不是齐王之子么?不是朝廷命官么?不是天澜榜上的翩翩公子么?
难道不应该君子远庖厨么?
“这有什么。”林昭行不以为然,对清宝的惊讶有点小小的不满,“我六岁的时候还没灶台高呢,就知道站在板凳上给我娘煮粥了好吧。”
他还没说完,就见到清宝直接双手一夹,把一块排骨夹了出来,然后她手忙脚乱地吹了吹,丢到了自己嘴里。
林昭行目瞪口呆。
“那是油锅!”
“这有什么的,我六岁的时候就能用手指在沸水里夹肥皂了好不好,飞贼基本功。”清宝含混不清地啃排骨,“唔,好吃!”
侯府之前从来没开过火,林昭行身上有彻骨寒这种剧毒,热的东西一概吃不了。
在玄武留下的傀儡蛊和严玉之的最后一副药配合之下,彻骨寒终于得解,林昭行也总算可以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了。
清宝和林昭行一起打打闹闹着吃完一顿饭,她摸着饱饱的肚皮,坐在墙头上看雪。
说起来……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师父的消息了。
回到京城后,清宝尝试着用各种途径去寻找师父,但是一直没有消息。
她坐在墙头,看着漫天飘落的大雪,此时的清宝并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无声无息地酝酿着。
谢天澜赶回御剑山庄的时候,天色已晚。
“最近一直云游在外,山庄里的一应事务都麻烦上官师兄了。”谢天澜对大师兄上官杰道,“我离开后山庄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一切如常。”上官杰道,他想了想,记起了一件小事,“就在今天早上,有个人来山庄,说有封信要送给谢公子,我想着咱们山庄只有你一个人姓谢,想必是给你的。”
谢天澜挑了挑眉,感觉有些不对劲:“谁会给我寄信?”
“我叫弟子放到你房间里了,你自己去看看便知。”
谢天澜回到房中时,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巨大信封。
“谢公子收。”
她拆开信封,将信件取出来,展开扫了一眼。
下一刻,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信的开头写着收信人的名字。
然而那个谢公子,说的并不是她。
“云诀:
最近我常常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做梦常常梦到那个时候的种种细节,梦醒的时候常常惆怅难言。
甚是想念你。
我这一生做过的错事不计其数,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最后悔的一件,仍然是当初对你做的那一切。
还能在这世间的日子怕是不太多了,我想趁着最后的时光去赎清我的罪孽,只是我永远无法补偿你了。
也许再见面时,我能向你道歉。
我们快见面了。”
落款是——白叔。
谢天澜瞪着这张信纸,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她认识这个人……但是她记得对方已经死了。
而该收信的人是她的哥哥,也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一个死人写给另一个死人的信,隔着漫长的时光,出现在了她的桌上。
谢天澜打了个哆嗦,信封随着她的身体一抖,一个东西当啷一声掉在了桌上。
一个青花铜纹锁,锁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钥匙。
赵暮白正在书房里阅读卷宗。
“笑话。”他猛地将卷宗扔到桌上,“郭国舅的儿子写的文章词句不通,这样的人也能夺得会试第二名的成绩?那么真正有才的寒门士子该如何做想?”
旁边研墨的书童小声道:“是秦大学士的意思。”
赵暮白冷笑:“秦槐还要这个大学士的名头做什么,他直接靠卖官发财不就行了。”
书童小声提醒:“世子殿下可别惹他……秦槐这么些年来贪污受贿的事情在官场早就传遍了,但他不晓得有什么本领,能让弹劾他的人从来都找不到证据——这肯定是上面有神通广大的人在保着他。”
赵暮白停顿片刻,起身披衣:“去秦府。”
“哎哟世子,怎么越说您还越刚上了。”书童吓得赶紧去拦,“齐王府这些年越来越不得势,上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咱们也得自保不是!”
赵暮白平静地系好大氅的领子,转过头来看着书童。
“殿试的名额一共就只有那么多,郭国舅的儿子上了,就一定挤掉了一个原本该上的人。”他的声音清冷平静,并不带有怒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讲着道理:
“这个人没有郭国舅那样的父亲,他的父辈可能是农人,可能是商贩,他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现在努力被人一笔勾销,他有冤无处诉——因为他的位置太低了,没有人能听得到他说话。”
“我不怕从这个位子上掉下去,我只怕呆在这个位子上,却没承担这个位子上该承担的责任。”赵暮白大步走出书房,“备轿。”
然而赵暮白刚到秦府,就听到里面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赵暮白掀开轿帘问道。
有秦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
他看到赵暮白,扑通一声跪下来:“世子殿下!秦大人被杀了!”
赵暮白猛地一惊,他大步从轿子上走下来,径直走进秦府,慌慌张张的下人跟在他身后,语无伦次地说:“西厢房,西厢房!”
赵暮白走进西厢房,只见一个貌美的小妾拿着被子裹住自己,缩在床脚瑟瑟发抖,她的头发上、脸上和露出来的手臂上都是血,整个人已经吓傻了。
而秦槐躺在床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刀,显然已经断气了。
赵暮白看了一眼那个小妾,目光触碰到她半裸着的身体时赶紧移开了——于是他的目光转向了地面。
只见从床上流下的血淅淅沥沥地在地板上落了一滩,而这滩血迹的中心,掉落着一把青花铜纹锁。
与此同时,京城西城门。
守卫检查着每个人的通牒,然后依次放他们入城,这工作有些无聊,年轻的守卫忍不住一边检查一边打着哈欠。
一辆马车在城门处停下,架着马车的男人瘦瘦小小,面相精明,是标准的南方商人打扮。他将通牒递过去,守卫看了一下,是来自锦州的绸缎商人。
“开箱检查一下。”守卫强忍着哈欠,对男人道。
马车上装着五六个大大的箱子,男人立刻将最近的一个打开,同时满面堆笑:“都是上好的斜纹绸,官爷您放心,咱是老实人,绝对没夹带什么不干净的货。”
守卫指了指后面的:“都要打开。”
男人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不必了吧官爷。”他凑上来,将一大锭银子往年轻守卫的手里塞,“都是一样的……”
本来还困得不行的守卫立刻清醒了。
“所有的箱子都要开,这是规定。”他严肃道。
自从毒圣利用马帮悄悄运送坠云散后,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大人就特意嘱咐了查货的工作要做严谨,不可以给走私货的运输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那男人无声地站在原地,这边僵持住了,后面等待入城的人立刻不耐烦起来:“前面磨蹭什么呢?”
这声音惊动了守卫的头领,头领走过来看了看架势,当即叫过来几个人:“把箱子搬下来,都开箱验过,确定没有夹带再放回去。”
手下们立刻听令,他们架开了这个小个子商人,将箱子往下搬。
当搬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几个守卫的脸色同时一变,那箱子比之前的几个要沉上太多,显然里面装的不是丝绸。
“开箱!”头领看到了属下们异常的脸色,立刻喝道。
箱子被打开了。
寂静。
接着,无论是近在咫尺的守卫,还是后面伸着头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胆子小的人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个离得近的妇女当即双眼一翻,吓得晕了过去。
箱子里面是一具男人的尸体,血迹已经干涸了。
那男人蜷缩着躺在箱子里,他只穿了一件单色的寝衣,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
除了他的领子上,挂了一把青花铜纹锁。
察秋司。
林昭行站在桌旁,低头按着自己的额角,赵暮白坐在他的对面。
“秦府的人说,秦槐死的时候正在和小妾寻欢作乐。”赵暮白道,“杀人的是秦府的一名下人,他提着食盒走进去,小厮们都以为是秦槐叫了夜宵,也没有起疑心,就放他进去了,结果他在食盒里藏了一把匕首,一刀就结果了秦槐的命。”
“虽然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引发了极大的混乱,但是之后小厮们回过神来,立刻一起上去把这名下人扭住了,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用绳子把他绑了起来。”
赵暮白简单地交代了一下情况,随即问道:“西城门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是锦州知府于平。”林昭行低声道,“我派人快马加鞭去了锦州询问——那边的人说知府大人已经失踪了两天了。”
“他们不找找么?”
林昭行摇摇头:“于平喜欢寻花问柳,有时候在哪个歌妓家里醉个三天三夜都是有的,他身边的人早都见怪不怪了。”
“这样的人还能一直呆在知府之位上,当真是朝廷监管不力。”赵暮白低声道。
“那个绸缎商人是在他从妓院里出来的时候伏击了他,那个巷子偏僻,他成事之后又把血擦得很干净,因此周围硬是没人发现出事。”
赵暮白沉吟片刻,道:“察秋司恐怕又要彻夜灯火通明了。”
林昭行低声问:“大哥也觉得这两件案子背后,恐怕有惊人的隐情么?”
赵暮白点头:“虽然说杀人凶手极其明了,作案的时间、地点也全都一目了然,但是……我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极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赵暮白的预感没有错,接着,京城中又接连有两位官员被杀。
这些案子的性质出奇的一致,死者都是贪污受贿过的高官,凶手是有机会接近高官的小人物,他们都是一击得手,但是很快就落网了——除了那个在验货时被抓住的绸缎商人外,剩下的三个凶手都是在当场就被擒获。
以及每个死者的身边,都被凶手放了一把青花铜纹锁。
一时间朝野震动,有过污点的高官们人人自危。
林昭行看着黎真递给自己的卷宗,上面是这四个凶手的审问结果。
林昭行看了一眼第一份,那是杀死了秦槐的凶手的供词。
“姓名?”
“廖大。”
“你在秦府是什么身份?”
“厨房的伙计。”
“你是如何杀死秦槐的?”
“将匕首藏在食盒中,然后装成给他送夜宵的样子进入屋子,他忙着寻欢,根本没有在意我,我就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胸口。”
“你为何杀死秦槐?”
沉默。
“有无人指使你?”
“有。”
“谁?”
“盗门青龙。”
林昭行的瞳孔紧缩成一条细线。
其余的三份供词一模一样。
凶手全部对自己行凶的事实供认不讳,在被问及动机的时候清一色地保持沉默,以及全部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即青龙的手下。
察秋司追查盗门这么多年,白虎朱雀玄武的手下都被抓到过,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落网的盗门中人是青龙的人。
察秋司中有很多人判断其实青龙并不存在,只是其余三圣捏造出来的人物。
然而一夕之间,有四个人跳出来说自己是青龙的手下。
清宝去牢里观察了一下这四个人的骨骼,发现全是练过轻功和缩骨的人。
——确实全是盗门高手。
林昭行感觉自己的头前所未有地疼。
如果从破案流程上来说的话,这四桩案子全都可以结案了——盗门贼寇之首青龙派遣自己的手下刺杀朝廷命官,凶手已经拿获,但拒绝交代青龙的信息,主犯青龙仍然在逃。
但是不对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对劲……四桩案子的表象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线索证据全都摆在眼前,但是它们背后有着什么,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愈发地诡异起来。
按常理来说,察秋司只会在案件破获后,才会递交一份完整的公文给刑部,公布案件的调查过程和一应细节,而在此之前,所有与命案有关的一切,包括凶手的身份、案发现场的证据、破案的进度,都是不可对外披露的,外界理应对案件的情况一无所知。
然而这一次并不是。
案发现场发现青花铜纹锁的信息一夜之间被传遍了京城,信息传播的速度之快绝不像是自然的情况,一定是有人在刻意地引导和宣扬。
而就在这一信息传遍之后,三个时辰内,察秋司抓住了七个贼——他们的目的地全都是察秋司的后院,也就是存放证物的地方。
——他们想要盗取的东西是青花铜纹锁。
而在盗取失败被捕后,这些盗贼清一色地咬破了牙齿间的藏好的毒囊,干脆利落地自尽了,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留给一头雾水的捕快们。
林昭行把青花铜纹锁亲自带在身边,身边跟了一队的高手护卫——但是他仍然不明白,这个锁究竟有什么稀奇?竟会让那么多的死士不惜一切地想要得到它?
在京城这边困顿成一个死局时,倾国剑客谢天澜的到来打破了这个死局。
清宝在侯府门口迎接了浑身落满雪花的谢天澜。
林昭行和黎真早已等候在府里,清宝带着谢天澜进门后,四人围坐在桌旁。
他们一起读了那封寄给谢云诀的信。
“这个白叔是什么人?”
谢天澜沉默良久,道:“说起来已经有十五年了。”
“白叔是御剑山庄的一个客卿,御剑山庄欢迎天下英雄入驻,所以有很多侠客递上名帖,来这里暂住,白叔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武功在所有的客卿中算很平常的,人也不怎么说话,我能清晰地记得这个人,只是因为我哥哥和他很熟。”
“他的全名叫什么?”
“我问了我师兄,师兄说白叔没有说过自己的真名,白叔说自己家中排行老六,江湖人称白六爷。”
林昭行的眼角狠狠一跳。
白六爷。
秦五爷。
当年的秦……在现在想来,或许正源于青龙的青。
如果当时折磨自己的人是青龙……那么这个白六爷,会不会正是传说中的偃圣白虎?
林昭行低声道:“我只问一个问题……令兄生前,是否有着机括方面的天分?”
谢天澜惊讶道:“不错——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林昭行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当年秦五爷曾经对自己说过,要将自己教育成他最合格的接班人。
当年天水城的自己,和御剑山庄的谢云决。
难道……是一个性质么?
“当年白六爷……对令兄是否很不好?”
谢天澜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不……白六爷对我哥哥很好。”
“我哥哥虽然身为御剑山庄的弟子,但对剑术不太上心,只喜欢自己研究机括上的小玩意,被师兄们视为难成大器。多年以来,他的天分从来没得到过任何的重视。”
“所以白六爷的存在,可以说是当年哥哥最大的快乐,白六爷欣赏我哥哥的天赋,一直不断地鼓励他。”
“但是令兄……为什么英年早逝?”
“他是跳崖而死。”谢天澜眸光一黯,“我那个时候还很小,只记得前一晚他抱着我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十五年前,御剑山庄。
谢云诀让小天澜坐在他的膝盖上,他是个眉眼极其好看的男子,成年后的谢天澜和他长得有八分相像,只是谢天澜的轮廓毕竟掺杂了女儿家的柔和,而谢云决的面相却绝对是属于男子的阳刚。
“阿澜,哥哥可能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了。”谢云决低声说。
“哥哥要出去玩吗?怎么不带上我?”小天澜回头看他。
“因为不是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谢云决沉默良久,最后低声道,“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希望等你长大以后,可以理解哥哥做得一切——原谅哥哥不能陪你长大。”
小天澜怔怔地看着谢云决,她的眼睛里渐渐地泛起了水光。
“哥哥要去哪里?”小天澜强忍着不哭出来,“怎么要去这么久?”
谢云决把小天澜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放在小天澜的头顶,月亮把清辉撒到这对兄妹的身上。
“哥哥要去做正确的事情。”
良久的沉默。
谢云诀叫小天澜回过头来,他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锁,青铜打造,上面刻着特别的花纹。
“哥哥犯错了。”他轻轻地说,“把这个东西造出来,是哥哥犯错了。”
“阿澜,你原谅哥哥——哥哥要挽回这个错误,没有别的办法。”他把那枚锁收回自己的袖子,然后紧紧地抱住小天澜,“你要成长为一个好人,知道么?”
小天澜久久地发怔,最终,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好。”她轻声道,“我会做个像哥哥那样的好人。”
林昭行听谢天澜讲完,他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问:“那么白六爷呢?”
“我不记得。”谢天澜轻声道,“哥哥死后,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悲伤了,无暇顾及别人。”
“但是我询问了师兄,师兄说那段时间白叔状态很差,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后来御剑山庄有次极危险的刺杀任务,好几个弟子和客卿参与了任务,再也没有归来,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白六爷也在那次任务中,自此再也没有出现,于是御剑山庄这边一直认为他也牺牲了。”
谢天澜沉吟了一瞬,道:“清宝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其实很简单,因为一次任务需要我扮成男人,而我在穿上男装对镜自照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看见了哥哥。”
“我喜欢别人叫我谢公子。”她轻轻地说,“因为我哥哥就被称为谢公子,只要这个称呼仍然在人们口中存在,我就感觉哥哥似乎仍然没有离开我。”
她深深地爱着自己唯一的哥哥,想要活成他的样子,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别。
谢天澜的到来带来了诸多的信息,而其中最重要的或许是那四桩命案中出现的青花铜纹锁,或许是当年谢云诀的作品。
深夜,林昭行走进房间,清宝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四把青花铜纹锁。
正是命案现场留下的那四把。
“有什么发现么?”林昭行问。
清宝将手中的铁丝放到一边,轻声道:“发现就是——打不开。”
林昭行皱起眉头。
清宝的撬锁技术在盗门中是顶级的,当初玉清池下她解开九连环锁的速度简直令人震惊。
这世上还有她打不开的锁?
“我已经用铁丝尝试了三个时辰,但是打不开,盗门的撬锁技术在这种锁面前完全无效。”清宝拿起一个青花铜纹锁,在手中掂了掂,把锁眼展示给林昭行看。
“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一把锁,原理是钥匙的形状和锁眼中的凹槽匹配,于是钥匙能和锁芯完全吻合后,带动着锁芯转动。”
“而盗门中用铁丝撬锁的基本原理,是通过不停地抽插、观察去判断锁眼的形状,然后用铁丝去替代钥匙,和凹槽互相契合后带动着锁芯转动。”
“但是青花铜纹锁不行,可以说,它设计了一个防盗机关。”清宝指着锁眼道,“它的锁眼被设计得极其复杂,凹槽多达二十多个,而且形状都极其不规则。”
“寻常的锁要想被撬开,铁丝能和凹槽中的一部分契合就足够带动锁芯转动了,但是青花铜纹锁凹槽的分布想必是经过了极其精密的设计,必须所有凹槽都被填满才能转动锁芯,否则的话一转就会滑开。”
林昭行沉吟。
如此说来的话,这种锁的价值,绝对是难以估量的。
锁被设计出来的目的,无疑是保护贵重的东西,防备小偷,而这种锁的复杂设计可以说断了世间几乎所有小偷的路,一个铁箱子若是被这样的锁锁住,那么里面的宝物除了拥有钥匙的主人外谁也取不走。
无论是国库的银箱,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宝库,甚至是存放着军事密文的柜子,都会争相换上这种锁。
但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这个锁才出现在世间?十五年前谢云诀去世前就发明出了这种锁,那么为什么不让它面世?
“你有什么想法么?”清宝问林昭行。
“这件案子现在最大的蹊跷之处在于,除了那四个凶手在供词中表示自己是青龙的手下外,其余的所有线索,指向的似乎都是另一个人。”
“偃圣白虎。”清宝道。
“对。”林昭行点点头,“四圣之中,朱雀主毒,玄武主巫,白虎主机括,精巧的机关和高明的撬锁技术都是源于偃圣白虎这一支。虽然青龙的能力到现在为止都无人知晓,但是四圣的能力绝不应该是相同的,青龙的能力,显然不是机括——这个青花铜纹锁,只能是白虎的标志。”
察秋司。
作为朝廷特设调查大案要案的机构,察秋司有自己的一处牢房,用以暂时关押还在审问期的嫌疑人。
四个刺杀朝廷命官的凶手此时就被关在这里。
廖大坐在墙边,他长着一张中正的国字脸,五官寻常,属于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出的那种,任谁都很难想象这是杀死了秦大学士的凶手。
“吱吱。”一只老鼠叫着从地上跑过,它窜上廖大的膝盖,廖大伸出手,在一瞬间捉住了它。
他并没有发力,然而老鼠却立刻不叫了,廖大摊开手掌——那竟然是一只木鼠。
廖大按下开关,木鼠的腹部便立刻弹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廖大看了一遍,然后把信纸塞进了嘴里,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然后他再次按了一下机关,木鼠便吱吱地叫着跑走了。
廖大站起身来,大声地敲门叫来守卫:“你们长官在哪里?我要和他说话。”
牢房里的阳光微弱而黯淡,林昭行环视了一圈,在廖大对面坐下。
廖大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低声说:“主人有话想要我带给大人,但是希望大人能够先达成他的条件。”
林昭行淡淡地点了个头。
“我听说察秋司追查盗门已经多年,然而此刻青龙的线索终于出现,我却从大人的脸上看不到急切和好奇。”廖大静静地说,只要听他开口多了,就会发现这个看似平凡的小厮绝非普通人,他说话不紧不慢,用词极其得体,依稀可见胸中深不可测的城府。
“我好奇。”林昭行仍然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态度,他挑挑眉,道,“我好奇这匹狼有什么话带给我,更好奇狼皮底下的,究竟是羊,还是另一匹狼。”
廖大沉默了下来。
林昭行从怀里掏出三把青花铜纹锁,连带着第四把,一起放到了廖大面前。
“接连死了四个高官,也留下了四把青花铜纹锁。”林昭行不紧不慢道,“前三把是另外三案发现的,第四把是秦槐那一案发现的。”
廖大平静地看着林昭行,不知道为什么,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里闪着隐隐的一点期待的亮光。
“我在来找你之前,先去找了另外三个人,要求他们开锁。”林昭行道,“他们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配合,分别拿出了钥匙,打开了锁。”
廖大和林昭行对视了一眼,两个聪明人无需多说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廖大脱掉外衣,然后从里衣的一角扯了个口子,一把精巧的小钥匙掉了出来。
廖大把钥匙递给林昭行,片刻后,第四把青花铜纹锁开了。
“我们能够打开这把锁。”廖大问,“那又如何呢?”
“关键不在于你们能够打开。”林昭行低声说,“而在于你们打开这四把锁的钥匙是否一样。”
廖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虽然都是青花铜纹锁,但是里面锁眼的形状却是不一样的,在你们递给我钥匙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四把钥匙都不一样。”
“但是我有个故人,她那里同样有一把青花铜纹锁和一把钥匙,而她的那把钥匙在我看来设计非常特别,我尝试着把它插入这四把锁里,发现了一个事实——那把钥匙可以开所有青花铜纹锁。”
廖大的目光里闪着灼热的光,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有些沙哑:“大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是,我发现了青花铜纹锁的秘密。”林昭行道,“这把锁的锁眼是双层的,与外层锁眼匹配的钥匙可以与外层契合,然后带动着锁芯转动,外层锁眼的设计各不相同;而里面那层锁眼的设计,却是全部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每把青花铜纹锁都有一把匹配的钥匙可以开,但是与此同时,存在一把‘万能钥匙’,可以开一切青花铜纹锁。”
“谢云诀当初造出这把锁的时候,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了盗门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圣物。”林昭行低声道,“我不擅长机括,但是也最终明白了这个秘密——现在,我达到白虎的条件了吗?”
良久的沉默,片刻后,廖大低声道:“主人的判断是对的,林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主人托我告诉林大人一句话——他是个恶人,但是他还能呆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人没有必要花太多的力气除掉他。”
“以及他想要在死前完成一些事情,就当是为曾经做过的恶恕罪。”廖大道,“青花铜纹锁是给大人留下的线索,也是主人借此向故人表达对自己所犯之罪的歉意。”
林昭行沉默不语。
“主人知道,大人没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廖大道,“主人说,他也不需要大人相信,他只把信息提供给大人,至于信息是真是假,大人可以自行判断。”
林昭行淡淡道:“他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给我?”
廖大沉默片刻,道:“白虎与青龙是一母所生的兄弟,青龙就是大人幼年时期的老师。”
林昭行的背猛地绷直了。
白六爷,秦五爷。
白虎青龙,一母所生的兄弟二人竟然占据了四圣中的两个。
廖大见林昭行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主人和青龙虽然是兄弟,但亲兄弟一样有反目的时候。”
林昭行是何等的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白虎和我现在是一个阵营的,他要帮我一起斗垮青龙?”
廖大点了点头。
林昭行笑了笑:“那白虎这结盟的诚意我可是没看到——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就凭你们杀了四个人?”
廖大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四个人该杀,大人查一查就会知道。”
林昭行的眉峰沉了下来,但是依然不说话。
“我方才便说过了,主人并不需要林大人相信他,一切全凭林大人自行判断。”廖大道,“我方才接到主人的信息,主人说,如果林大人能推出青花铜纹锁的秘密,就给他讲一个故事。”
林昭行沉默地看着廖大,静静地等他开口。
“青龙和白虎出生即为兄弟,早年时的理念也完全相同。”廖大道,“凭着通天的本事,他们在盗门身居高位,凭借盗门在民间交易的暗网获利无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多少年来无恶不作,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人命。”
“按照盗门的传统,四圣都要在在任期间,找好接班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继承人’,如果四圣死去或者被官府抓捕,那么继承人就会自动变成新的四圣。”廖大道,“青龙和白虎到了中年时期便开始筹谋此事。”
“盗门中的年轻手下里,没有他们看的上眼的。于是白虎选择游走江湖来选择最有机括天分的年轻人,而青龙则早早认定了一个故人之子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这段故事,想必大人比我更加了解。”
林昭行的瞳孔缩了缩,没有说话。
不过青龙也并非廖大此次讲故事的重点,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白虎果真找到了一个机括奇才。”
林昭行道:“御剑山庄,谢云诀。”
廖大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最终的结果并非白虎改变了这个年轻人,而是这个年轻人改变了他。”
他停下来,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多说太多细节:“年轻人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白虎的醒悟。白虎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引发了一场滔天的变故,隶属于他的手下叛变了三分之二,和仍然忠心耿耿的三分之一进行了血斗,无数的人在那场内斗中死去,但最后胜利的,是白虎,而不是叛徒。”
廖大说得很笼统,然而林昭行看着他,目光清明:“那个引发巨大变故的决定——是销毁所有已经生产出的青花铜纹锁,把和这种锁有关的一切全部深深埋在地下吧?”
廖大的目光震了震:“林大人之智,举世罕见——你是如何知晓的?”
“不难。”林昭行淡淡道,“仔细想想,就能明白青花铜纹锁巨大的价值。”
“这种锁和盗门研究出的撬锁技术完全相克,即使是盗门的高手也难以撬开。这种保密性极强的锁一旦面世,必会遭到疯抢,人们会争相换上这种锁,来保护最珍贵的财富、最重要的秘密。”
“他们以为这种锁是最安全的——但没有人知道,锁匠和小偷是同一个人。”
“青花铜纹锁存在一把万能钥匙,而拿着万能钥匙的人,可以说世间所有的宝库都对它洞开了。”林昭行低声道,“毫不夸张地说,白虎完全可以凭借对青花铜纹锁制造技术的独有权断掉其他三圣的财路,成为盗门唯一的王,而偃圣这一支也可以繁荣壮大,成为盗门中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白虎决定放弃使用青花铜纹锁,并永远保守制锁的秘密,他的手下必然极力反对,甚至不惜为此叛主。”林昭行看了一眼廖大,“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结果——这些年来从未在市面上见过青花铜纹锁,当年胜利的一方就必然是白虎——叛变的手下们还是没能从他手中把制锁的技术弄出来。”
廖大点点头,他看向窗外,低声道:“那场变故过后,偃圣的一支就变得极其弱小,不过白虎也不在乎,他立志不再从事盗门的生意,将手下慢慢地安排到各个制造厂去,让我们凭借着手艺,像常人那样生活,他自己则隐匿了声息,除非收到秘密情报,否则平时我们都很难联系到他。”
“那么白虎既然已经出世,为何又再度入世?”
“因为青龙。”廖大低声道,“白虎一生中最后的一个目标,是除掉青龙。”
林昭行挑眉:“为什么?就因为他改邪归正了而青龙还没有?”
廖大沉默。
“具体的原因我并不知道,我也只是执行命令。”他低声道,“林大人稍安勿躁,我的故事快讲完了。”
“盗门中的人大多以飞禽走兽为代号,白虎有一手下,名叫水獭。”廖大道,“这个手下叛变了白虎,投奔了青龙。”
林昭行一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廖大突然说起了这么一个小人物。
“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都请大人一定要好好听、好好记牢。”廖大道。
“水獭掌握了一半青花铜纹锁的制造机密,他当年是白虎的亲信——其余手下只知道白虎有一种可以让所有人都获取巨大利益的锁,但是不知道这种锁叫什么、原理为何,水獭却亲自见过这种锁。”
“白虎料定青龙招他就是希望他能够将青花铜纹锁制造出来。而以白虎对青龙的了解,这个男人控制欲极强,一定会把水獭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以防他把技术研造出来之后私自逃跑。”
廖大顿了顿,然后话锋一转,直接将水獭的事抛到了一边,换了一个话题。
“白虎和青龙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青龙,青龙是一个有自己一套理念的人,他出生于盗门,对盗门的一切怀有很深的感情,立志做最大的盗。”
“他曾经对白虎说过一句话——”
廖大闭上眼睛,当他开口的那一瞬,林昭行从那段话中清晰地听出了秦五爷的影子,一样的循循善诱,一样的疯狂不堪。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盗之大者……窃国窃天!”
编者注:欢迎阅读《神偷探案录:偃圣白虎(二)》